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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 天齊山危取三生草 落葉村草葬負心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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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山每日在落葉村中,皆能遠遠望見。

如今走來,卻只是越走越不到,竟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,方才到得山腳之下。

桑洛擡頭望時,見那山果然巍峨高聳,雲環霧繞,陡峭之處,草木不生。

當下也不停留,便往山上爬去。

方爬得三尺來高,忽聽下面有人喊道:“餵、餵!”

回頭看時,一個白發老人立於山下,向他招手道:“餵,年輕人,快下來!”

“老人家,您怎地這般早?”桑洛亦向山下老人道。

“快下來,快下來!”老人仍向他直招手道。

桑洛便往山下爬來,此去並未多高,山勢倒還平緩,並不費事。

下得山腳,對老人一揖,道:“不知老人家何事招呼?”

“你上這天齊山,做甚?”老人道。

“晚輩欲求娶一女,所以依此地風俗,上這天齊山頂取那三生草罷了。”桑洛道。

“果然如此。”老人點點頭道,“虧得我招呼及時。”

“這是何意?”桑洛道。

“唉……”老人嘆息一聲,指著天齊山道:“你看這山,初時雖容易,到得那高處,無處落腳,更無物可攀,上不去也就罷了,只怕跌落下來,非死即殘。”

將桑洛上下打量一回,道:“看你年紀輕輕,切不可犯險。”

桑洛原以為老人有事需人助,聽了此話,明白他是好意相勸,道:“多謝老人家。只是我已允了此草,今日必要取來。”

“你家中可有高堂?”老人道。

“家母已亡故,家父尚健在。”桑洛道。

“既有高堂需你奉養,怎可這般輕率。”老人搖頭道。

“此地不皆是如此嗎?”桑洛道。

“此地確實有此舊俗。”老人點頭道,“這個地方山高林深,從前多是獵戶,平日裏爬山越嶺,追捕野獸。若有年輕男子中意哪家的姑娘,就需爬上這天齊山頂,取下一株三生草,一來顯其身手,二來以表真情。”

“原來是這麽個緣故。”桑洛方知其究底。

“後來有些外來之人,帶來農耕之術,”老人接著道:“既無需深山涉險,又衣食有傍,捕獵之家便漸漸地少了,只是尚有些人家提這樣的要求,害得多少年輕人殞命殘身,所以啊,如今已不大興了。”

望了望桑洛,微微笑道:“你那姑娘家還讓你來此,定是不願將姑娘許你罷了,你另尋別家也就是了,何必以身犯險,罔顧家中父母?”

桑洛聞得此言,心中更明白姥姥索要此草之苦心,對老人一揖,道:“多謝相告,山中露重,您老早些回去吧。”

言罷,仍回身往山上攀去。

老人在後叫道:“年輕人,你不要命了?”

“桑洛自會當心,多謝了。”桑洛回頭對老人笑道。

“餵!”老人搖搖頭,自言自語道:“真是……這哪是娶親?這是要送喪啊……”

初時山勢尚平緩,便穩穩走上。

越往上攀爬、山勢越是陡峭。

便只借助樹木,往上攀爬。

再上得一段,樹木更是稀少,不能借力處,將衣襟前擺掖在腰間,以足踏住那突出的巖石,徒手攀爬。

那些巖石,長年埋於山土之中,倒還穩固,頗能助力。

爬得一回,只覺手腳酸澀,擡頭望那山頂,雲霧聚散、巍巍而立。

再回頭看身後,離那山腳已有十幾丈高,上下樹木直如矮草一般,看得一回,竟有些暈眩。

桑洛收回目光,再擡頭看看山頂,深吸一口氣,踩住一顆慘白的石頭,繼續往上爬來。

那顆石頭倒比其他石塊多伸出一些,正好踩踏。

桑洛既踏住它,便伸手去夠略上面一些的一根樹枝。

忽覺腳下一松,手尚未夠到樹枝,無可抓牢之處,當即滾落下去。

原來那顆白石已然松脫,吃不住力,桑洛腳下稍一使勁,便脫落滾下。

此間樹木已然稀少,方才踩踏的那些石頭此時卻變得如鈍刀一般,刺得渾身生疼。

桑洛此時無處著力,忙抽出長劍,劃向崖壁,緩住跌勢。

好在左手已抓住到一根樹樁,此樹也不知為何斷去,看那樹根,業已老舊。

桑洛借著劍與這樹樁,略歇一回,重又爬來,此次更為小心,踏足之前,先以手試之。

爬得約有兩個時辰,其間不免又幾次跌落,手腳已皆是血跡,腿上、胳膊、腹部,也已多處受傷。

疼痛尚在其次,只覺渾身力氣已快耗盡,不知可撐得到山頂嗎?

再看看天色,已然過午。

此時無有退路,也別無選擇,桑洛咬咬牙,繼續爬上。

臨近山頂時,那山已幾乎直立。

幸而在崖上長得兩棵巖松,得以借力。

桑洛雙手攀住巖松樹幹,縱身躍上,終於來至山頂。

上得山頂一看,果然滿滿地生長著一山五寸青草,定是三生草無疑了。

撩起衣角,將手上血汙擦凈,摘下一株,置於懷中,小心收好。

回頭再看時,那雲海皆在腳下,茫茫滾滾,無邊無盡。

虧得平日裏勤加修習,已是這般兇險,若換了尋常普通之人,只怕已然葬身崖底。

桑洛見此盛景,便索性坐於山頂,細看一回,歇歇腳力。

也確感甚是疲累,便躺倒在地,歇得多時方起身來,下山回轉。

這下山時,眼不能見後,更是兇險。

桑洛小心翼翼,只怕踏錯。

若有跌落之時,仍以劍借力,有時便先躍起,攀住高處樹木,再重往下攀爬。

所幸有驚無險,漸漸離山頂越來越遠,樹木也慢慢增多。

天色漸暗時,終於下至山腳。

腳沾了地,只覺力竭倦極,身上傷處疼痛不已。

便索性躺倒在山腳下,略歇一回。

忽聞得耳邊有人哭泣言語之聲。

側頭看時,不遠處立著三人。

一人道:“看你,弄得這一身都是泥土!”聽這聲音,像個婦人。

又一人道:“那舒家已經答應了婚事,你還跑來這裏做什麽?是嫌命長嗎?”卻是個中年男子之聲。

“爹……”一個年輕人,叫得一聲,卻無後話。

“你這胳膊怎麽樣?回去讓陳大夫給你好好看看吧。”仍是那個婦人。

“那我……這……”年輕人又道,只是不成句。

“還不快回家?要是敢再來,不等你摔死,我先打斷你的腿!”男子道。

看三人便一齊走了。

桑洛擡頭看看天色已然黯淡,只怕清漪記掛,掙紮爬起。

此時精神松懈,反覺無力,搖搖晃晃出得山來。

行得一時,忽聞女子哭泣之聲。

細看前面不遠處,一個翠衫女子坐於地上,兀自哭泣。

她只低著頭,天色又有些灰暗,看不真切,不知是誰。

走得近些,看那身形,再細看她臉,正是清漪。

看她滿面淚痕,聲音已然嘶啞,想是已哭了多時了。

“清漪。”桑洛開口叫她。

她卻不聞,仍只是自顧哭著。

桑洛搖搖走至她面前,亦坐下來,又道:“清漪。”

清漪忽見有人靠近,倒吃了一驚,擡起頭來,卻見是他,只楞楞地看著他,半晌方道:“這是,你的魂魄嗎?”

桑洛不禁笑道:“你摸摸看。”

清漪便伸出手來,猶疑一回,不敢上前。

桑洛伸手將她手輕輕握住,道:“是魂是人?”

清漪急忙又伸出另一只手,摸了摸他臉頰,不禁破涕為笑,道:“你、你沒死?!”

“自然!”桑洛笑道。

自懷中取出那株青翠碧綠的三生草,道:“姥姥定要此草,如今我已摘到,她再無別話了吧。”

說罷,對著清漪只是笑。

清漪接過來,細看此草,亦是欣喜不已。

片刻奇道:“人皆道這天齊山是催命山,怎地你卻無恙?”

“這天齊山確是險峻無雙,若平常人,只怕兇多吉少。不過,我平日裏每日修習,到底有些修為,尚能保得自身。”桑洛道。

清漪此時再細看他,見他臉上、手上皆是血跡,又驚道:“你受傷了!快讓我看看!”

“只是些皮肉傷,並不要緊。”桑洛道。

清漪將三生草交還予他,道:“你先收好。”

桑洛一手接過,清漪抓過他另一只手,以指搭脈,細診脈象。

桑洛見她每次診脈,必以絹巾覆腕,今日卻不用,自是與自己親近之意,心中暖流湧起,只默默望著她。

清漪診畢,道:“內腑亦有損傷,好在並無大礙,且回家去,與你調養些時日便可。”

桑洛點點頭,又道:“你怎地在這裏?”

清漪望著他,道:“誰知道你這麽傻,真的跑來這天齊山,我還以為……再也見不到你了……”

說著,眼淚又滾落下來。

桑洛心中情動,伸出手來,將她臉上淚痕拭去,柔聲道:“我早已說過,既許了你今生相依,必不相棄!”

清漪淚眼望著他,又滾下淚來,忙又自己擦掉,笑道:“好在你命大。”

說罷,過來扶他,道:“我們回去吧。”

“我自己來。”桑洛道。

說著便起身來,方才立起,只覺一陣暈眩,又倒了下去。

清漪忙扶住他,道:“你如今內外皆傷,又一日未食,還是我來扶你吧。”

將他胳膊搭於自己肩上,道:“扶住我。”

桑洛便也由她。

兩人便往村中回轉。

只是路途頗遠,桑洛又有傷在身,行得極慢。

清漪不免心中焦急。

出來時心急如焚,水米皆未帶得。

他這般傷情,其實不宜遠行。

此時荒野無人,亦無他法,只得勉強前行。

走不多時,看他甚是疲累,將他扶在樹下,略歇一回。

“我並不要緊,該早些回去。”桑洛道。

“你不宜勞累,且歇一回吧。”清漪柔聲道。

歇得一時,桑洛便要起身,清漪便扶他起來,兩人仍往前行。

行得幾步,忽見前面遠遠有幾處火光,搖搖走近,卻是桑遠、袁伯並幾位鄉鄰。

見了他二人,桑遠先趕上前來,道:“洛兒,你怎麽樣?”

桑洛見父親來到,喚道:“爹,你怎麽來了?”

桑遠細看他身上、臉上,皆是傷痕,不覺淚下,道:“你、真是糊塗!你若有個長短,難道要我……”

言至此處,頓住不語,只以袖拭淚。

“爹,我好好的呢。”桑洛笑道。

桑遠望望他,又望望清漪,只嘆道:“好,沒事就好。”

上前扶住他,道:“我來背你。”

說著便將桑洛負起。

桑洛也不多言,隨他背著。

一行人便仍原路回轉。

至村中時,二更已過。

“爹,孩兒先去見姥姥。”桑洛對桑遠道。

桑遠望望他,點頭道:“那便先去。”

桑洛下得桑遠背來,桑遠扶住他,一行人便皆往百裏家行去。

遠遠已見姥姥立於院門前。

清漪夜半不歸,自是擔憂。

如今見這一行人走來,倒有些吃驚。

桑遠扶著桑洛走至近前。

桑洛站穩身子,自懷中取出那株三生草,攤開手心,碧綠青翠,對姥姥道:“姥姥,如今三生草我已取來,您收好。”

姥姥見他此狀,卻並不伸手來接,只直望著他。

清漪走上前去,輕聲叫道:“姥姥。”

姥姥看她一眼,將她拉至身後,道:“你一個姑娘家,不好好在家呆著,亂跑什麽!”

回頭對桑洛道:“你既采來,算你有心。”

自桑洛手中接過那株三生草,緩聲道:“你先回去歇著吧。”

桑洛卻仍盯著她,道:“姥姥,您……”

那邊袁伯上前來,對姥姥道:“您老便給他一句爽快話就是了,何苦難為他。”

“都是你多嘴!”姥姥卻對袁伯道。

“是、是,是我多嘴。” 袁伯笑道,“不過這孩子確是不錯,不然我哪有閑工夫管這等事。您老也是,總不能讓清漪老在家裏吧?”

姥姥瞪了他一眼,回頭對桑遠道:“明日可來問名。”

桑遠對她一揖,道:“多謝。”

桑洛在旁,兀自不明,心急不已。

袁伯見他楞在那裏,拍拍他肩,笑道:“傻小子,還不快去磕頭!”

桑洛知事已成,喜不自勝,忙至姥姥面前,便跪下來,方叩得一下,已然暈了過去。

桑遠急忙上去扶他,清漪也已來至身前。

姥姥將清漪拉過,道:“此間用不著你,回家去。”

拿過桑洛手來,自與他把脈,對桑遠道:“今日先與他喝些稀粥,歇息一夜,明日與你送藥去。”

桑遠謝過,負起桑洛,自回家門。

事已完畢,其他人便也皆散去。

次日一早,姥姥果然帶了藥,前往桑家,將藥交予桑遠,囑以煎熬服用之法。

桑遠自是道謝。

午後媒人再至百裏家,姥姥也便封了清漪的生辰八字交予她帶回。

桑洛睡至黃昏方起來,既知此事,自是欣喜無盡。

忽憶起那人還在袁伯家中,便告了父親,去往袁伯處。

進得屋內,卻只見袁伯一人,不免問訊。

“昨日清漪一直未歸,姥姥便來尋我,讓我前去找尋,晚間回來,已不見了他人影,怕是羞見故人,已然走了。”袁伯道。

桑洛便也不再問,只道:“昨日多謝了。”

“如今你趁了心意,大婚之時,別忘了多敬我幾杯好酒。”袁伯笑道。

“自當如此。”桑洛亦笑道。

於是告別出來,前往清漪家中。

行至不遠處,已聞得琴音淙淙之聲,其聲切切綿綿,透著纏綿歡喜之意。

來至近處,並不去敲門,只立於院外聽了一回,待琴音消歇,默立片時,仍自回轉。

回至家中,正在屋內閑坐,忽聞得院門外叩門聲甚急,忙打開門看時,卻是袁伯。

見了他,袁伯只道:“那人投河自盡,剛有人給撈了上來。”

桑洛大驚,道:“在何處?如今怎樣了?”

“在淇水岸邊,只怕已經……”袁伯道。

“姥姥和清漪知道嗎?”桑洛又道。

“並未去告知。” 伯道。

桑洛忙與袁伯急急出了村子,趕至淇水邊上,只見幾人圍在一處。

走近看時,那人正躺在地上,已無氣息。

桑洛欲將他抱起,怎奈傷處未愈,稍加使力便渾身劇痛。

袁伯見他如此,便道:“罷了,我去村中尋輛車來。”

說罷自去了。

回轉時,果然推得一輛獨輪車來,其他幾人皆已散去,只桑洛在此等候。

袁伯將那人扶上車去,卻對桑洛道:“可推去哪裏呢?”

桑洛沈吟道:“雖然他生前為人不齒,畢竟是清漪父親,讓清漪全這一禮吧。”

袁伯點點頭,道:“也罷。”

兩人便將此人帶至村東。

桑洛先去叩門。

姥姥開門見了他,道:“這麽晚了,明日再來吧。”

桑洛對姥姥一揖,道:“此次並非來見她。只是……姥姥,您聽了別生氣……”

“年輕人,不痛快,有話快說!”姥姥道。

桑洛便將那人之事緩緩告知,言罷,道:“桑洛知您不願見他,只是如今他已身故,唯有清漪一女,便讓清漪與他全了這一禮,了卻父女之情吧。”

姥姥出門看時,那人渾身衣衫濕透,已然氣絕。

雖對他切齒痛恨,如今見了屍身,亦不再多言。

屋內清漪聞得人聲,已然出來。

見了桑洛,自然迎上,桑洛便將此節告知。

清漪方知究底,亦出來看。

姥姥見她出來,道:“他雖十惡不赦,到底是你爹,你給他磕個頭,盡盡心吧。”

清漪便跪下磕頭。

她起身後,姥姥對袁伯道:“他一生見不得光,趁著黑天,將他推出村去,隨便哪裏揀個地方,埋了便罷了。”

袁伯一時楞在那裏。

“怎地?他將我一家盡毀,難道還要老身與他風光禮葬不成?”姥姥道。

桑洛亦不便多言。

“姥姥,他一身衣服尚是透濕,總得給他置身衣服吧?”清漪上前道。

“他便是白披了一身人皮,如今死了,還挑什麽衣服。”姥姥道。

說罷上前來,道:“你們不推?老身自來推。”

說著已抓了車把在手。

桑洛忙上前來抓過車把,不覺又扯動傷處,吃疼不過,又撒了手。

“罷了,還是我來推吧。”袁伯對姥姥道。

便推了車,往村外走去。

清漪、桑洛亦跟出。

姥姥卻自回屋去了。

三人出得村來,去至附近山上,揀了一處,清漪與袁伯一同挖了一坑,將那人屍身放入,再堆上土,並無墓碑。

“他當日既已風光,不知如何又落得這般田地?”桑洛道。

“他已說了,只因朝中勢力傾軋,他朝中無人扶持,被人拿了錯處,革了職,抄了家,在獄中呆了八年,前年方才出來。他妻子一無所出,又棄他回了娘家,他無有生計,落魄為乞。”袁伯道。

“因果循環,也怪不得別人。”桑洛微微點頭道。

拉過清漪,道:“你我與他叩了頭,算完了此禮吧。”

清漪輕輕點頭。

兩人跪於墳前,叩了三下,覆起身來,三人同往村中回轉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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